葉靈鳳：心靈的安慰

　　《白葉雜記》之一

　　幾年以來，都是喜歡將頭發(fā)亂蓬在頭上不加梳理，但是近來忽然變了，卻又喜歡用一頂小帽子將它壓得很光，而且時常會止不住的走到鏡子前去照 這種變遷的原動力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舊阻止這樣做而已。有人對我說蓬頭發(fā)的意味很深刻；光的卻未免淺薄，叫我仍舊恢復(fù)蓬的。我無言可答，我只好報之一笑，因?yàn)檫@二者的選擇權(quán)實(shí)在不操之我自己。這好比一個有了丈夫的女子，忽然又傾心戀愛了旁人，我們拿紀(jì)律和道德去勸她叫不要這樣做，實(shí)在是不可能的事，因?yàn)樗男囊呀?jīng)變了。

　　同樣，近來我的心差不多也可說變了。

　　我在無事或讀書讀倦了的時候，拉過一面鏡子來將自己的容顏照照；我看見鏡子里映出了一叢頭發(fā)、兩道眉毛、兩只眼睛、一條鼻子、兩片嘴唇，和臉盤旁兩只隱現(xiàn)的耳朵，我總?cè)滩蛔錾竦啬暋Ｕ\然，我的眼睛并不是那妙曼的秋波，我的嘴唇也不是那文學(xué)家所喜歡描寫的櫻瓣，然而它終是我的。我想起了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的時，我總?cè)滩蛔@樣出神的凝視。我再俯下眼簾來，看看我自己的雙手，將手指屈起來算算自己的年歲，我便忽然會傷感起來。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我簡直要湊向前去擁住我鏡子里的人兒狂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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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憐蔥郁的青春，將愛情葬進(jìn)了墳?zāi)梗篱g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安慰了！

　　書籍僅能消磨時間，朋友的聚談也僅能略忘現(xiàn)實(shí)，我現(xiàn)在只有在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我才可得到心靈的安慰。 然而這些情形都埋葬在我心靈的深處，除了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會知道。

　　我無事時，用左手去撫摩我的右手，或者將兩手平放在桌上，默然的靜看，或用手掌去撫弄自己的雙頰，我都能得到一種陶醉，覺得已經(jīng)進(jìn)了墳?zāi)沟臇|西好像又飄然有了一部分歸來。

　　我再拉過鏡子來看看自己：眼睛！我的眼睛里雖然并不能尋出charming的意味，然而這里面卻曾溺殺過婉妙的少婦，醉倒過芳麗的姑娘。我再看看嘴唇，我的嘴唇雖然比不上春林紅艷的櫻實(shí)，能引起人的贊頌，然而我分明記得，從這里面輕輕地發(fā)出了一個 不 字，也曾使如花的少女登時在我腳前將芳心揉碎！ 呵！這樣一想，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了。

　　罪過！這**的罪過！按禮我應(yīng)該將我自己趕快毀壞了才是；但是在實(shí)際，想起了這些，我只有益發(fā)愛惜自己。

　　愛情是進(jìn)了墳?zāi)?，在這世間，我只有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才可得到一些安慰，這叫我怎樣忍心將自己毀壞呢？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偶像。

　　現(xiàn)在或者還另外有人想把她自己獻(xiàn)給我，給我彌補(bǔ)這缺欠；然而遲了，愛情已經(jīng)進(jìn)了墳?zāi)?，墳?zāi)估锏臇|西是不能再出來的。

　　我沉在過去的悲哀中，只有當(dāng)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才可轉(zhuǎn)側(cè)一下。我現(xiàn)在是這樣地在崇拜自己，我又怎能拂逆我自己的意志呢？

　　我順隨我自己的指使，我的頭發(fā)由蓬變成光了。我只有在鏡中默然凝視我自己時，我的無限期的創(chuàng)痛才可停止片刻。

　　我不能去信仰其他的宗教，因?yàn)槲乙褜⑽易约寒?dāng)作了上帝。

　　現(xiàn)在雖又有許多年青的姑娘們見了我的臉而微笑，然而遲了，這些笑痕簡直是等于向眢井中投下巨石，是永遠(yuǎn)激不起波痕的了。因?yàn)閻矍樵缫堰M(jìn)了墳?zāi)埂?/p>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