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湖
茵湖 溫州外國語學校八(3)班 陳含章 【一】 我蹲在城市的路邊,不同顏色的燈光伴著呼嘯聲一閃而過。我吸了一口充斥著煙塵的空氣,看見了遠處的身影。 陸離穿著西裝朝我走來,不同于往常的微笑,他低下頭,緊縮住眉頭,帶著濃重的煙草味輕輕地告訴我:“回——茵湖看看吧。” 我站起來,回去看茵湖當然是好事,剛想開口說好,卻被這城市濃濃的煙塵味嗆到。 陸離扭過頭,不知道為什么,一言不發(fā)。 【二】 第二天我坐上陸離新買的車上路,一路上我看著他嫻熟地打著方向盤笑著說他自己越來越有老板風范。但忽然陸離的手滑了一下,停頓了一會兒后,才緩慢地對我說:“茵湖,快到了。你,不要太難過。” 我們在茵鎮(zhèn)下車,走到茵湖。 茵鎮(zhèn)的天灰蒙蒙的,天上散著些許云。環(huán)望四周,山群被籠罩在灰色之中。鎮(zhèn)里只留著幾棵柞樹,說是其他的,都不知道被誰砍了做東西。我努力地想聞到記憶中有樹葉香的空氣,但留在鼻腔里的只是水泥的味道。 從茵鎮(zhèn)到茵湖的有些遠。一路上我和陸離沿著小路走過,彼此沒有說話,只是陸離時不時扭頭看看我,又很倉皇地轉(zhuǎn)過身。我明白茵湖也一定不是原來的樣子,內(nèi)心卻祈禱著它只是變了一點點。 但是。 到那里時,茵湖旁的樹仍在,只是樹葉全部耷拉下來。茵湖上浮滿各種顏色的化學原料,隨著不那么清新的風在湖上漂動,不同顏色又不停地交錯混雜,形成令人作嘔的顏色層。我不得不捂著鼻子,才能抵擋住一部分刺激性的氣味。我蹲下,用手撥動茵湖的水,除了漂浮的顏色層,水中還散著一些白色的碎屑。湖中心,還有幾條翻著肚皮的死魚漂在湖面上。 【三】 茵湖和陸離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的時候住在茵鎮(zhèn),陸離是我的鄰居。茵鎮(zhèn)這個北方小鎮(zhèn)被一圈不高的山丘所包圍,鎮(zhèn)里的石板路旁長滿柞樹,一團團綠葉高高低低投下一片綠茵,茵鎮(zhèn)由此得名。每天早上起來,聞一口帶著樹葉味道的清新空氣,我就邊穿衣邊沖到陸離家敲門,然后陸離也迫不及待地推開門笑著狠狠地拍我,兩個孩子蹦蹦跳跳跑進一片綠色之中。 那年北方大旱,茵鎮(zhèn)也受了不小影響。我和陸離跑到茵鎮(zhèn)周圍偏僻的山邊,看見遠處水波蕩漾,驚奇地發(fā)現(xiàn)茵鎮(zhèn)邊還有湖。湖不是很大,周邊圍著一圈圈青綠的高樹,湖底下的泥土也看得清清楚楚,清得發(fā)亮的湖水上漂浮著不同樣子的樹葉。人們叫它茵湖,湖水被用來灌溉干旱的農(nóng)田,茵湖救了茵鎮(zhèn)的莊稼,救了茵鎮(zhèn)的農(nóng)民。 我和陸離在茵鎮(zhèn)待了很久,他該是我最好的兄弟,幼年時我們一起蹲在茵湖邊玩耍,每天除了睡覺幾乎都一起在湖邊和鎮(zhèn)上瘋跑。無論我有什么事,他都會扯扯背心,揩去額上的汗珠,想都不想就說“我?guī)湍恪?,他還說茵湖是他最愛的湖,他要一輩子保護茵湖。那時候我想他大概是最正義的人。 現(xiàn)在,也依然如此。 陸離和我多年前從茵鎮(zhèn)遷到城市,工作都忙,六七年才回去看看茵鎮(zhèn)和茵湖。他近年開了紙廠,應酬極多,但也在這個城市賺了不少。 我站起來,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幼時我和陸離用清澈的茵湖水潑對方,口渴就埋下頭去喝口湖水的畫面。我扭過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僅僅六七年的時間,茵湖,永遠不會是原來的茵湖;茵鎮(zhèn),也變不回原來的茵鎮(zhèn)。 【四】 陸離望著自己在五顏六色的茵湖水中的倒影,支支吾吾地告訴我:這幾年鎮(zhèn)邊都在發(fā)展重工業(yè),小鎮(zhèn)也受了影響。但茵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xù)講:誰也不知道是哪個不法商家隨意排污水導致的。 誰會把惡臭無比的臟水倒進這樣一片清澈見底的湖?他們怎么能忍心!這是陪伴我們長大的湖,更是在這被污染的社會中難得一見的湖!而今茵湖竟也被污染了,我一定要找到污染茵湖的不法之徒! 陸離,你說茵湖是你最愛的湖,你一輩子都要保護它,你一定會和我找到那個不法商家,找到那個污染我們從小長大、載著我們所有記憶的茵湖的人,一定會的,對吧? 陸離望向遠方,點了點頭。 我們開始搜尋。每天,我和陸離都會死死地守在高大的樹后面,我知道這個方法成功的概率太小,但我們想那個不法之徒終將出現(xiàn)。伴隨著每一陣刺鼻的氣味,我跟陸離談起小時候圍著清澈的茵湖瘋跑的日子,陸離傷感得不愿講話,有時還會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我懂,這都是因為那樣清澈的茵湖不復存在。 然而守了五天,湖邊沒有一點動靜。 我將受污染的茵湖水送到去檢驗,結果說明那五顏六色的浮層是極難處理掉的染料,而水中的白色碎屑很有可能是紙屑。 陸離很久沒好好睡上一覺,加上一直工作壓力太大身體不太好,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發(fā)了高燒,他被人送上車要去醫(yī)院時還不安地叫著“手機……”,他估計是這些天累壞了,怎么發(fā)燒還要手機?我拍拍他,收好他的手機,讓他好好去醫(yī)院看病,之后仍堅守在那里。 月亮格外圓,映在被污染的茵湖上,顯出怪色的光。我一個人躲在樹后,連續(xù)幾天熬夜讓我疲憊不堪,正打算閉眼休息,卻聽見茵湖周圍的樹林有沙沙聲,一輛小貨車緩緩碾過草叢,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從車中探出頭,隨意地環(huán)顧四周后從車上跳下來,重重關上車門。貨車的貨廂內(nèi),立著滿滿一車高約一米的塑料桶。男子費力地用雙手抱住一個大桶,放到地上后用腳向前一踹,只聽見有水嘩嘩地沖進茵湖。我想直接沖出去,但還是耐住性子,好好觀察觀察那男子。接著,他丟了帽子,月光下他的面部輪廓朦朦朧朧,但也可隱約見到那男子的高鼻梁和圓眼鏡。他重復著剛才的動作,一桶一桶的污水被灌進茵湖里。他終于傾倒了所有污水,輕輕松松地拍拍手走向貨車。我拿著手電筒沖出樹林,但那男子被手電的亮光刺到,倉皇往車里跑。我拼盡力氣扯住他的外套,可他卻脫了外套扔向我,我一時被擋住了視線。等我摘掉外套繼續(xù)往前時,男子頭也不回地鉆進車里,貨車“突突”地疾馳而去,量我如何追趕也無法趕上。 第二天我急匆匆地趕到陸離的紙廠里,陸離高燒已退,但臉色卻仍是蒼白,我搖著他的肩憤憤地告訴他我已找到那個不法商家,但拼盡全力卻沒追上他,找他商量對策。 陸離扭過頭去,又轉(zhuǎn)回來微微張開沒有血色極淡的嘴唇,驚訝地問我是否真的找到那個人,之后又拍拍我的肩問我是否還記得那人的樣子。 我閉上眼仔細回憶那男人的其他特征,猛地睜開時看見一個鼻梁極高,戴著圓眼鏡穿著工作服的人路過,他驀得低下頭,用手擋住臉,邁開步子跑了出去,而陸離不知為什么挪動身體擋住了那個男人,轉(zhuǎn)眼男子就消失了。 紙廠開始了作業(yè),割紙時白色的紙屑漫天飛舞。 我的腦子中突然出現(xiàn)數(shù)個疑問,那個到了一車污水的人,是不是就是陸離的職員?報告說的紙屑,和陸離的造紙廠到底有沒有關系 我看見陸離歪著頭關切地盯著我。 怎么可能? 【五】 晚上陸離約我出來,在一個閃著彩光的城市酒吧點了幾瓶酒。 彩光很刺眼,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茵湖邊柔和的春光。 我們大口喝著啤酒,我說陸離真對不起,我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懷疑你?我真是對不你啊兄弟。 酒在綠色的酒瓶內(nèi),波動著映出陸離低垂的嘴角。 陸離轉(zhuǎn)頭,眼神無奈,他輕輕地告訴我:“不,是我對不起你。我該——坦白了?!?br /> 陸離狠狠地飲了一口酒,張開了口。 陸離說他當年辦了造紙廠,就是因為想多賺點錢給茵湖邊上再多些綠化。開辦不久后,市場一蹶不振,陸離幾乎每個月都在虧本。紙廠印紙會產(chǎn)生極難處理的廢染料,但廠里連紙都造不多,哪里有錢環(huán)保處理染料?之前陸離簽下了大項目,但紙廠運轉(zhuǎn)不周完全沒辦法生產(chǎn)如此多的紙。期限已到,貨物未交,客戶帶著一群小弟沖進紙廠砸爛了機器,還傷了幾個人,他們放言再不交上紙就把整個廠都毀了。陸離不敢反抗,他違約在先,他若反抗,到最后他還是虧得最慘。陸離幾近崩潰,他不想也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我,他怕,莫名的怕。紙廠是用他所有積蓄創(chuàng)辦的,紙廠沒了,他便一無所有。 說到這里,陸離抬起頭,用一種極其悲哀的眼神盯著我,“再說,我的廠要是再辦下去,我會有更多錢,我會加強茵湖綠化呀,不是嗎?” 他求過人,求他們借點錢讓廠里印出點紙來,但市場不景氣人人自危,陸離說,自己真的無路可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讓人把第一車染料倒進茵湖里的。只是有人提議把污水倒進湖里省下處理的錢,還可以再生產(chǎn)紙張。陸離腦子里第一個蹦出的茵湖,那個他最愛的湖。 “我真的不是存心的,真的。正因為我愛茵湖,所以我才想到它,它就幫我一次吧,就一次,我一定好好回報它的。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陸離仿佛在渴求饒恕。 第一車水倒進茵湖,陸離說他心如刀絞。 然后,污水就再也沒停歇地倒了進去。 倒染料省下一筆錢,自己再湊湊,紙廠終于印出了足夠的紙,紙廠度過危機。但這么省錢的方法還有哪兒有?危機過后,陸離指定每周都倒一次,省下的錢越來越多,紙廠越來越好,陸離更帶勁兒了。后來污染越來越嚴重,茵鎮(zhèn)的人還寄希望于陸離,讓他找到真兇,他,又轉(zhuǎn)告了我。陸離的愧疚太深太深,他只顧望著被污染的湖水,和我蹲在湖邊一言不發(fā),忘了告訴員工停止排污。他發(fā)燒時正是規(guī)定的倒水日,他這才想起來要通知,但卻沒了手機…… “真的,我就想省點錢,去更好地保護茵湖,因為我愛……”陸離卡住了。 我搖搖頭,喝了一大口啤酒,嗆得自己直咳嗽。 “你可以不辦廠啊,茵湖不缺你的綠化,你根本不是保護茵湖,你是為自己謀取利益,你深深陷入其中!” 陸離沉默了。 當年清澈見底的茵湖,成為陸離謀取錢財?shù)墓ぞ摺?br /> 他深深地傷害了茵湖,以愛之名。 “我對不起茵湖,對不起你,更對不起良心。我該走了”他拎起包,扭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往前走去。 【六】 之后陸離關了廠,換了號碼,我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 只是偶爾聽說,一個很像陸離的男子有時蹲在茵湖邊,一言不發(fā)。 我沉沉睡去。 我看見自己敲著陸離家的木門,陸離沖出來拍我,我們兩個肩搭肩一起呼吸著茵鎮(zhèn)帶有樹葉香的空氣,跑到茵湖邊,把手伸進清澈見底的湖水。 我驚奇地問茵湖是不是早已被污染了,人們拍拍我的頭,笑著說傻孩子,茵湖好好的呢,茵湖被污染是個夢吧? 這關于茵湖的夢—— 好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