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個愈被貶愈曠達的傳奇
提起文字獄,許多人會立即想到清朝康雍乾期間最為慘烈,三朝中有據(jù)可查的文字獄就有159起,其中特別著名的是我的鄉(xiāng)賢康熙年間的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因憤慨于清廷隨意篡改明朝歷史而記錄明末歷史的《南山集》案,我的另兩位鄉(xiāng)賢方孝標與侄孫、桐城派鼻祖方苞也牽連其中,被斬首、流放、挫骨揚灰的多達數(shù)百人。但一些不知道的是,早在六百多年前,大文豪蘇軾也曾經(jīng)歷過一起文字獄而被貶,史稱“烏臺詩案”。 提起蘇軾,許多人會立即想到雄渾豪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和達觀超脫的“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其實,這兩首詞分別為蘇軾一貶、再貶之后所作。 1037年出生的蘇軾19歲時首次隨父從四川眉州眉山來到京城開封,很快便在文壇上嶄露頭角、聲名鵲起,21歲時中進士,不久卻遭遇母親去世,只得與弟弟蘇轍隨父回鄉(xiāng)奔喪,三年期滿后還京,參加“三年京察”,開始在政壇上有所建樹,不料在還朝登聞鼓院不久,一代文學(xué)大家、蘇軾老父親蘇洵亡故,蘇軾兄弟扶柩還鄉(xiāng),守孝三年之后,蘇軾還朝,震動朝野的王安石變法開始了。蘇軾的政治思想基礎(chǔ)是“民為邦本”,王安石則要強化皇權(quán)。1071年蘇軾上書談?wù)撔路ǖ谋撞?,受到王安石排擠,便自請出京任職,1074年起先后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1079年43歲時調(diào)任湖州知州,上任后,即給皇上寫了一封《湖州謝表》,這本是例行公事,但文中說自己“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這些話被新黨抓了辮子,說他是“愚弄朝庭,妄自尊大”,說他“銜怨懷怒”,“指斥乘輿”,“包藏禍心”,他們開始從蘇軾的大量詩作中尋找珠絲馬跡。其實,文以載道,文章詩詞自古便與政治密不可分,只談風(fēng)月不談?wù)问呛茈y的,也不符合真正文人的風(fēng)骨,斷章取義地摘幾句有反意的文章詩詞還不是易于反掌?按照魯迅的說法,“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蘇軾最主要的“罪證”是《山村五絕》、《八月十五日看潮》、《和陳述古冬日牡丹》等幾首詩,以《山村五絕》為例,“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被認為是諷刺青苗法;“豈是聞韶忘解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被認為是諷刺禁止人民賣鹽。一時間,朝廷內(nèi)一片倒蘇之聲。這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八日,蘇軾上任才三個月,就被御史臺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受牽連者達數(shù)十人。漢代御史臺外柏樹上多棲有烏鴉,故御史臺又稱烏臺,蘇軾的案子便叫做“ 烏臺詩案”。因宋太祖 趙匡胤年間定下不殺士大夫的國策,加上王安石與蘇軾雖政見不同,但文人惺惺相惜,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蘇軾才算沒有被殺頭。但死罪既免,活罪難逃,蘇軾坐牢103天出獄以后,被降職為并無實權(quán)的黃州(今湖北 黃岡市)團練副使。 被貶職,難免一時間心灰意冷,此乃人之常情。蘇軾1080年二月至黃州,先寓居定惠院,隨寺院的和尚起火吃飯,這期間蘇軾作了一首《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可以窺見其驚魂未定,凄冷孤高。 所幸的是,這段經(jīng)歷成就了“東坡居士”,更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的一大轉(zhuǎn)折點,造就了傲視千古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具體地說,蘇軾至黃州的第二年申請了城東一塊荒地,躬耕其中,并自號東坡居士,此即“東坡”之號的由來。為排解心中郁悶,多次到黃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覽,那奔騰千里的大江波濤和群雄逐鹿的三國豪杰給了他力量與振作,促使他寫下了《 赤壁賦》、《 后赤壁賦》和《 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千古名作。1084年,蘇軾離開黃州,奉詔赴 汝州就任。1085年, 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以哲宗年幼為名,臨朝聽政, 司馬光重新被啟用為相,以 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被打壓。蘇軾迅速升中書舍人、 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 但蘇軾的再遭貶謫已是偶然中的必然了。當蘇軾看到新興勢力拼命壓制王安石集團的人物及盡廢新法后,認為其與所謂“王黨”不過一丘之貉,據(jù)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記載,蘇軾一日退朝,飯后散步,拍著肚皮,問左右侍婢:“你們說說看,此中所裝何物?”一婢女應(yīng)聲道:“都是文章?!碧K軾不以為然。另一婢女答道:“滿腹智慧?!碧K軾也以為不夠恰當。愛妾王朝云回答說:“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時宜?!碧K軾捧腹大笑。他對舊黨執(zhí)政后,暴露出的腐敗現(xiàn)象進行了抨擊,并向皇帝提出諫議。蘇軾太天真了,而天真與幼稚往往是一對孿生姐妹,他的舉動又引起了保守勢力的極力反對,至此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一黨不黨,一派不派,何以立足?于是又遭誣告陷害,只好再度自求外調(diào)。1093年高太后病死,哲宗親政。1094年,朝廷以蘇軾起草制誥“譏刺先朝”的罪名,撤掉其翰林侍讀學(xué)士等職務(wù)官銜,先貶英州(廣東英德),接著,在一個月內(nèi)連續(xù)三次降官,最后貶為建昌軍司馬,以六十歲老邁之身,流放瘴癘不毛之地的嶺南惠州安置。 因為再次被貶,蘇軾便進一步有了豪放豁達、隨遇而安的頓悟。在借住惠州嘉佑寺期間,蘇軾寫了一篇只有113字卻記述了生活態(tài)度根本轉(zhuǎn)變?yōu)闉⒚摃邕_的《記游松風(fēng)亭》。蘇軾游覽中,感覺腳力不堪疲乏,想到樹林里休息。卻看見松風(fēng)亭的屋檐還在樹林的遠處,心里想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啊?后來轉(zhuǎn)念又一想,突然有了體會:“這里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是的,人為什么一定要在達到某種目標才能休息,正如攀山本不一定要達到山頂?shù)耐び睿幪幙梢孕_,蘇軾便一下子有了頓悟:“由是如掛勾之魚,忽得解脫。”好比上鉤的魚兒,忽然得到解脫,在水中縱游,該是何等的自由灑脫啊。蘇軾進一步說,如果人能悟解到這一點,即使在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鼓如雷霆,既然“進則死敵,退則死法”,反正要死了,那么“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這是一種對一切,乃至生死的看透,還有什么可羈絆的?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因為隨遇而安,蘇軾很快便找到了新樂趣。他在惠州白鶴峰買地數(shù)畝,起蓋房屋,作久居之地。他作《蝶戀花》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結(jié)句“天涯何處無芳草”現(xiàn)在被很多人延伸為哪里沒有好姑娘,其實在彼時的蘇軾看來,“枝上柳綿吹又少”喻指境遇每況如下,但是,天下哪里不是美好的家園,哪里不可以安身立命呢?這是將游松風(fēng)亭“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的頓悟以凄婉的韻律、美妙的形象高度凝煉地概括出來,更具佛理禪思。蘇軾在惠州,推廣秧馬,建立水力碓磨,將中原的科技介紹到這里。也在民眾的生活、特殊的風(fēng)俗中得到了享受,他曾寫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而在二度自求外調(diào)任龍圖閣學(xué)士知杭州期間,曾率眾疏浚西湖,開除葑田,恢復(fù)舊觀,并在湖水最深處建立三塔作為標志,形成“三潭映月”的景觀,又把挖出的淤泥筑成煙柳籠紗,波光樹影,鳥鳴鶯啼的“蘇堤”,留給我們“蘇堤春曉”。并在此期間,發(fā)明了讓人饞涎欲滴的“東坡肉”。 但有的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據(jù)說,昔日好友如今政敵卻又當政的章敦看到了蘇軾的一首《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鳖H感不悅,說“蘇子瞻尚如此快活耳!”于是有了再貶海南儋州的命令。1097年,年已62歲的蘇軾被一葉孤舟送到了洶涌的瓊州海峽那邊徼邊荒涼之地海南島儋州,彼時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初到時,暫租公房蔽身,公房年久失修,下雨時一夜三遷,當?shù)毓倮魪堉芯把鰱|坡,派人稍加修葺,當局得知,將東坡逐出,并追究了張中的責(zé)任。此時的生活雖然比黃、惠二州更苦,但蘇軾就是蘇軾,他在桄榔林中自己動手搭茅屋,自命為“桄榔庵”。在庵中“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很快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這里大力辦學(xué)傳播中原文化,宋代100多年里,海南從沒有人進士及第。但蘇軾遇宋徽宗大赦復(fù)任朝奉郎北歸不久,這里的姜唐佐就舉鄉(xiāng)貢。人們一直把蘇軾看作是儋州文化的開拓者、播種人,在儋州有流傳至今的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等等。 蘇軾的父親蘇洵,即《 三字經(jīng)》里提到的“二十七,始發(fā)奮”的“ 蘇老泉”?!拜Y”的原意為車前的扶手,蘇洵為蘇軾取名“軾”,取其默默無聞卻不可或缺之意。但蘇軾在默默無聞方面卻走向了相反,名動朝野全國,而且應(yīng)了“軾”的另一層含義:忍辱負重。飽受多次被貶之苦的蘇軾1011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大赦北歸途中的常州,與烏臺詩案竟是同一個日子,更與其早夭的幼子蘇遁擔(dān)著同一個祭日,讓人唏噓不已。 蘇軾不僅政治上受挫,生活上清苦,而且妻妾孩子的變故也讓蘇軾的心屢屢滴血。19歲所娶的妻子王弗在27歲時即去世,留下幼子蘇邁。10年后,蘇軾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懷念王弗。蘇軾再娶妻王閏之在46歲去世,留下兩個孩子蘇迨、蘇過。蘇軾50歲時,侍妾王朝云所生幼子蘇遁不滿周歲而卒。蘇軾嚎淘:“忽然遭奪去,惡業(yè)我累爾!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碧K軾60歲時,34歲的最為知音的王朝云去世,蘇軾曾作《西江月·梅花》一詞哀悼:“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還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紀念,并親手寫下楹聯(lián):“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碧K軾的曠達豪放之中,又蘊含多少酸楚! 我們的一生被太多的鉤掛住了,名是鉤,利是鉤,欲是鉤,虛栄是鉤,挫折是鉤,痛苦是鉤,屈辱是鉤,乃至一個職位,一個級別,一個證書,甚至上司的一個眼神,別人的一句評價,都可能成為我們生命中的鉤。因為對欲望的執(zhí)著,我們被鉤得緊緊的,被纏繞得糾結(jié)煩惱痛苦,卻欲罷不能。但蘇軾掙脫了這些鉤,成為一尾暢游的魚兒,始終保持著岸然的人格,養(yǎng)護著淳至的精神。 從繁華的京城貶到孤寂的黃州,再到垂垂老矣先貶到蠻荒的惠州,再貶到跨海的徼邊之地儋州,從彷徨到頓悟,從追逐廟堂之高的豪氣干云到“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的隨遇而安,上帝為蘇軾關(guān)上了一道門,蘇軾自己卻打開了一扇窗,愈挫愈堅,愈困愈灑脫,在文章詩詞書畫的天地間縱橫捭闔,疏狂浪漫,雄放恣肆,而又多愁善思,理趣盎然。他以詩為詞,將詞從“小道”上升為一種與詩具有同等地位的抒情文體,并開創(chuàng)了蘇辛豪放詞派的先河;他的文章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他的書法與 黃庭堅、 米芾、 蔡襄并稱為“宋四家”。他的繪畫同樣在今天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 蘇軾,既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座豐碑,又是一個“換一種活法”的楷模,一個愈被貶愈曠達的傳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