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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詩歌

    屈原《卜居》的詩作賞析

    優(yōu)美詩歌2021-05-0168舉報/反饋

      《卜居》

      年代:先秦作者:屈原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

      而蔽鄣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

      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

      “余有所疑,原因先生決之?!?/p>

      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

      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

      將游大人,以成名乎?

      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

      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

      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

      將哫訾栗斯,喔咿嚅兒,以事婦人乎?

      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

      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

      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

      將泛泛若水中之鳧乎?

      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

      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興雞鶩爭食乎?

      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

      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龜策誠不能知事?!?/p>

      作品賞析

      1.放:放逐。

      2.復見:指再見到楚王。

      3.蔽鄣:遮蔽、阻撓。

      4.太卜:掌管卜筮的官。

      5.因:憑借。

      6.端策:數(shù)計蓍草;端,數(shù)也。拂龜:拂去龜殼上的灰塵。

      7.悃(kun3捆)悃款款:誠實勤懇的樣子。

      8.送往勞來:送往迎來。勞,慰勞。

      9.大人:指達官貴人。

      10.偷生:貪生。偷,同"偷"。

      11.超然:高超的樣子。高舉:遠走高飛。保真:保全真實的本性。

      12.哫訾(zu2zi3足子):義同"趑趄",想前進又不敢的樣子。栗斯:與"哫訾"同義。喔咿:想說話又不敢的樣子。儒兒(ni2倪):與"喔咿"同義。婦人:指楚懷王的寵姬鄭袖。

      13.突梯:圓滑的樣子?;?gu3骨)稽:一種能轉注吐酒、終日不竭的酒器,后借以指應付無窮、善于迎合別人。如脂如韋:謂像油脂一樣光滑,像熟牛皮一樣柔軟,善于應付環(huán)境。潔楹:度量屋柱,順圓而轉,形容處世的圓滑隨俗。潔,借為"潔(xie2協(xié))",《楚辭補注》引《文選》亦作"潔"。

      14.昂昂: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的樣子。

      15.泛(fan4泛)泛:漂浮不定的樣子。鳧(fu2伏):水鳥,即野鴨。此字下原有一"乎"字,據(jù)《楚辭補注》引一本刪。

      16.亢軛(e4餓):并駕而行???,同"伉",并也;軛,車轅前端的橫木。

      17.駑(nu3努)馬:劣馬。

      18.黃鵠:天鵝。

      19.鶩:鴨子。

      20.溷(hun4混)濁:骯臟、污濁。

      21.千鈞:代表最重的東西。古制三十斤為一鈞。

      22.黃鐘:古樂中十二律之一,是最響最宏大的聲調(diào)。這里指聲調(diào)合于黃鐘律的大鐘。

      23.瓦釜:陶制的鍋。這里代表鄙俗音樂。

      24.高張:指壞人氣焰囂張,趾高氣揚。

      25.謝:辭謝,拒絕。

      26.數(shù):卦數(shù)。逮:及。

      屈原已經(jīng)遭到放逐,

      三年了不能與楚王相見。

      竭盡智慧效忠君王,

      而仍被阻隔于小人的讒言。

      心中煩悶思慮紊亂,

      不知應該怎么辦。

      就去拜見太卜鄭詹尹說:

      "我有許多疑惑之事,

      愿請教先生幫我決斷。"

      詹尹數(shù)好籌策拂拭龜殼說:

      "您將有什么見教之言?"

      屈原說:

      "我應該誠實勤懇抱樸盡忠?

      還是無休無止送往迎來八面玲瓏?

      應該除草助苗努力耕耘?

      還是游說權貴以求取虛名?

      應該直言不諱不怕危及自身?

      還是貪圖世俗富貴茍且偷生?

      應該遠走高飛保全真性?

      還是阿諛逢承屈己從俗,奴顏婢膝地取媚婦人?

      應該廉潔正直清白自處?

      還是圓滑嬉笑,如油脂滑膩似熟皮柔能纏柱?

      應該氣宇軒昂像矯健的千里駒?

      還是像水中的野鴨飄浮不定隨波逐流,茍且保全身軀?

      應該與駿馬并駕齊驅奔馳?

      還是追隨劣馬的步子?

      應該與天鵝并著翅膀飛翔,

      還是與雞鴨爭搶食糧?

      這到底哪個吉利哪個兇險?

      哪樣不能做哪樣可以干?

      世道渾濁穢惡不清,

      薄薄的蟬翼被認為很重,

      千鈞之物卻被認為太輕;

      發(fā)音宏亮的黃鐘被毀壞拋棄,

      鄙俗的瓦釜之聲卻被說成雷鳴;

      讒佞的小人趾高氣揚,

      賢能之士卻沒有聲名。

      嘆息著只能默默不出聲,

      誰知道我的廉正堅貞?

      詹尹于是放下籌策辭謝說:

      "一尺有嫌它太短之處,

      一寸有覺其夠長之時;

      美好的事物也會有所不足,

      高深的智慧也會有所不知;

      卦數(shù)的推算有所不及,

      神靈的法力有所不至。

      用您自己的心去思考,

      按您自己的意愿行動,

      龜卜蓍占實在不能料知此事。"

      【賞析一】

      本篇究竟為誰所作,學術界有爭議。自王逸《楚辭章句》明確地說“《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之后,直到晚清,一般學者對此并無疑義。崔述《考古續(xù)說·觀書余論》則對此說斷然翻案:“《卜居》、《漁父》,必非屈原之所作。”五四運動以來的《楚辭》研究者,如郭沫若、游國恩、陸侃如等均張其說。郭沫若就說:“《卜居》可能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楚人作品?!?《屈原賦今譯》)我們認為,王逸的說法和今人的說法并不矛盾,只是他們以各自所處時代的觀點看問題罷了。先秦西漢人作文著書,往往不題作者姓名,現(xiàn)在所傳先秦古籍的作者,大多是后人加上去的。而且那個時代特別講究“家法”,“所謂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父傳之子,師傳之弟,則謂之家法?!?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推斷其學出于某人,即署其名?!豆茏印?、《晏子》、《呂覽》等書多載作者死后之事,都屬于這種情況。王逸以為《卜居》為屈原所作,是因為該篇真實地反映了屈原的思想情感,至于它是否是屈原親手所著,這不是他關注的問題。因此,王逸說《漁父》是屈原所作,但他在《漁父章句》的下文又說:“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漁父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边@種今人看來前后矛盾的話,王逸并不以為是矛盾。漢人認為《卜居》是屈原所作,因為該篇出于屈子之學。今人否認屈原所作,是因為該篇的表達形式不像屈原親手寫定。至于屈原問卜的事到底是事實還是假托,恐怕不是主要問題。今人多以為司馬遷的《屈原列傳》把《漁父》的問答作為一個情節(jié)過程來敘述,王逸的《楚辭章句》把《漁父》、《卜居》都作為事實來看待,是牽強附會。但是,既然兩篇為“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楚人”所作,那么,他們當然知道屈原的行事了。而且問卜的事在屈原其他作品中也有反映。因此,說這不是事實,而是一種藝術手法,恐怕有以今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衡量古人的嫌疑。

      本篇以“卜居”名篇,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說:“居,謂所以自處之方?!弊蕴幹剑褪瞧兴v的“何去何從”。古人以占卜決疑,“卜居”是說通過占卜來解決自己該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現(xiàn)實社會。本篇一開始敘述屈原問卜時,說他“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似乎屈原心態(tài)極端矛盾,不知選擇哪條人生之路??墒?,如果我們一口氣讀完那十六個排比疑問句,以及那義憤填膺地對黑暗現(xiàn)實的控訴,我們就會明白,詩人正是用問句的形式對比正反兩方面的人生之路。作者的選擇取舍,一目了然。他的問卜并非想求得一種答案,在全部疑問中,求得“何去何從”的意向并不強烈。相反,詩人用比喻和象征的說法區(qū)分強調(diào)善惡美丑的冰炭不容,表現(xiàn)對美善的堅執(zhí)和對丑惡的棄絕?!恫肪印分兴魈实那那楦?,正是選擇的痛苦和選擇之后的痛苦。正如蔣驥所說:“《卜居》本意,蓋以惡既不可為,而善又不蒙福,故向神而號之,猶阮籍途窮之泣也。”而王逸以為“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冀聞異策,以定嫌疑”,則是沒有抓住本篇主旨的誤解。朱熹認為是“屈原哀憫當世之人,發(fā)其取舍之端,以警世俗”(《楚辭集注》),也與大旨不十分貼切。本篇采用主客問答的形式,開頭和結尾的敘述,完全是散文的寫法,中間用駢偶和散行句參錯組成,用韻也較為自由,它是介于詩歌和散文之間的一種新體裁,是“不歌而誦”的漢賦的先導。

      【賞析二】

      人生選擇的孤傲和哀憤——讀屈原《卜居》

      《卜居》和《漁父》,都記述了屈原對人生道路的堅定選擇,顯示了一位偉大志士身處黑暗世道的錚錚風骨。也許因為構成全文主體的,乃是詩人自己言論的緣故吧,后世往往又直指其作者為屈原。

      即使是偉大的志士,也并非總是心境開朗的。不妨可以這樣說:正是由于他們的個人遭際,關聯(lián)著國家民族的命運,所以心中反而更多不寧和騷動。其痛苦、憤懣的抒瀉,也帶有更深切的內(nèi)涵和遠為強烈的激情。

      屈原正是如此。當他在《卜居》中出現(xiàn)的時候,已是強諫遭斥、遠放漢北的“三年”以后?!爸叶恢r”,能無哀憤?“既放”在外而找不到報效家國之門,能不痛苦得“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本文開篇描述他往見鄭詹尹時的神思蕭散之狀,正告訴讀者:一種怎樣深切的痛苦和騷動,在折磨著這位哲人的心靈。

      這痛苦和騷動的展開,便是構成全文主體的卜問之辭。篇目題為“卜居”,可見卜問的是有關安身立命的大問題。而當詩人發(fā)出“寧……將……”的兩疑之問時,顯然伴隨著對生平遭際的莊肅回顧。因而誦讀這節(jié)文字,只有聯(lián)系屈原的崎嶇經(jīng)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其間的情感推涌和漲落。

      “吾寧悃悃款款(勤苦忠厚貌)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這莊嚴的回顧,似于是從青年時代的修身立業(yè)開始的。思緒悠悠卻又突兀而問,平靜中帶著自信,突兀中夾幾分焦慮,表現(xiàn)的是一種志在興邦,而急于有所作為的青年之思考和選擇。接著的“吾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權貴)以成名乎?”則又情緒激昂起來,于自信中汩汩涌騰出一派傲氣——正如屈原在《桔頌》中就驕傲表述的,他“蘇世獨立”、“廓其無求”,誓志靠自己的“力耕”,來實現(xiàn)“誅鋤”天下“草茅”的壯愿,而決不愿向腐朽的權貴攀附、折腰!這便是青年屈原,在踏上楚國政壇前夕所作出的人生選擇。這與當時的許多紈袴子弟,為了實現(xiàn)個人對名位、富貴的企盼,而奔走鉆營于王公大人府邸,構成了何其鮮明的對比!

      到了“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句的跳出,屈原的思緒,大抵已回顧到他擔任楚懷王左徒時期。當時,詩人正以“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離騷》)的滿腔熱忱,投身于振興楚國、改革朝政的大潮之中,同時也就與朝中的舊貴族勢力發(fā)生了直接的沖突。卜問中由此滾滾而發(fā)的兩疑之問,正成了這一沖突景象的驚心寫照:一邊是屈原的“竭知盡忠”,“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史記·屈原列傳》);一邊則是貴族黨人的“競進貪婪”,不惜走后宮“婦人”(懷王之妃鄭袖)的門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談獻媚,換取權位和私利。一邊是屈原“廉潔正直”,為楚之安危強諫懷王,甘冒“正言不諱以危身”之禍;一邊則是貴族黨人“突梯滑稽”(圓滑討好)的巧言令色、顛倒黑白,向屈原施以中傷和讒毀。屈原的遭受迫害和被懷王暴怒“放流”,就正發(fā)生在這十數(shù)年間。當詩人回顧這一段遭際時,胸中便充塞了無量的悲憤。兩疑式的發(fā)問,因此挾帶著怫郁之氣排奡直上,正如陣陣驚雷碾過云霾翻沸的夜天,足令狐鬼鼠魅為之震懾。兩種絕然相反的處世哲學的尖銳對立,在這節(jié)鋪排而出的卜問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

      在如此尖銳的對立中,屈原的選擇是孤傲而又堅定的: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條為國為民的獻身之路,愿效“騏驥”的昂首前行和“黃鴿”的振翮高翥,而決不屑與野鳧“偷生”、與雞鶩“爭食”!但這選擇同時又是嚴峻和痛苦的,因為它從此決定了屈原永不返朝的悲劇命運。忠貞徙倚山野,邪佞彈冠相慶,楚國的航船觸礁桅折,楚懷王也被詐入秦身死!處此“溷濁而不清”的世道,詩人能不扼腕嘯嘆?文中由此跳出了最憤懣、最奇崛的悲呼之語:“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佞的囂張、朝政的混亂,用“蟬翼”的變輕為重、“瓦釜”的得意雷鳴喻比,真是形象得令人吃驚!全篇的卜問以此悲呼之語頓斷,而后發(fā)為“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的愴然嘯嘆。其勢正如涌天的怒浪突然凌空崩裂,又帶著巨大的余勢跌落。其間該蘊蓄著這位偉大志士,卓然獨立、又痛苦無訴的幾多哀憤!

      這就是構成《卜居》主體的卜問之辭,從形式上看,它簡直就是一篇直詰神明的小《天問》。但由于《卜居》所問,均為詩人身歷的現(xiàn)實遭際,其情感的抒瀉就不像《天問》那般舒徐,而是與自身奮斗道路的選擇、蒙讒遭逐的經(jīng)歷一起,沸涌直上、翻折而下,帶有了更大的力度。其發(fā)問也不同于《天問》的一氣直問,而采取了“寧……將……”的兩疑方式,在對立鋪排中摩奡震蕩,似乎表現(xiàn)出某種“不知所從”、須由神明決斷的表象。但由于詩人在兩疑之問中寓有褒貶筆法,使每一對立的卜問,突際上都表明了詩人的選擇立場。如問自身所欲堅守的立身原則,即飾以“悃悃款款”、“超然高舉”、“廉潔正直”之詞,無須多加探究,一股愿與慨然同風的正氣,已沛然彌漫字行之間。對于群小所主的處世之道,則斥之為“偷生”、“爭食”,狀之為“喔咿儒兒”、“突梯滑稽”,那鄙夷不屑之情,正與辭鋒銳利的嘲諷勃然同生。與對千里之駒“昂昂”風采描摹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對與波上下之鳧“泛泛”丑態(tài)的勾勒——其間所透露的,不正是對貴族黨人處世哲學的深深憎惡和鞭撻之情么?明睿的“鄭詹尹”對此亦早已洞若觀火,所以他的“釋策而謝”,公然承認“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也正表達了對屈原選擇的由衷欽佩和推崇。

      寓詩人的選擇傾向于褒貶分明的形象描摹之中,而以兩疑之問發(fā)之,是《卜居》抒瀉情感的最為奇崛和獨特之處。正因為如此,此文所展示的屈原心靈,就并非是他對人生道路、處世哲學上的真正疑惑,而恰是他在世道溷濁、是非顛倒中,志士風骨之錚錚挺峙?!恫肪印匪故镜娜松缆返膰谰x擇,不只屈原面對過,后世的無數(shù)志士仁人千年來都曾面對過。即使在今天,這樣的選擇雖然隨時代的變化而改換了內(nèi)容,但它所體現(xiàn)的不墜時俗、不沉于物欲的偉大精神,卻歷久而彌新,依然富于鼓舞和感染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讀一讀《卜居》無疑會有很大的人生啟迪:它將引導人們擺脫卑瑣和庸俗,而氣宇軒昂地走向人生的壯奇和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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